希望的故鄉|杏語心靈
2015-01-26, on 健康醫療
希望的故鄉
陳俊欽
「醫生,有沒有吃了就會幻聽的藥?」
診間的圓凳上,一位年輕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嚅嚅地說。
我驚訝地望向他。「你不是已經知道姿玲是不存在的,這幾天也沒聽到她對你說話了?」
「可是,除了她──我就沒有其他朋友了。」僵硬般的臉孔裡,大男孩吃力地眨著眼。
剎那間,我彷彿窺見了直抵靈魂深處的陰影。那是什麼樣痛苦?我迷惘了。
那不是月下獨酌的相期渺雲漢,也不是春帷不揭的青石向晚,沒有謫仙,沒有達達的馬蹄,更沒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青衫司馬,唯一有的,只是一顆受創的孤寂心靈──與一串令人戰慄的驚悚故事。
也許只是幾束神經接錯地方,也許只是一些化學物質不平衡,也許是一些根本沒人知道的也許——一顆年輕而熾熱的心,在人生就要開始時,他的事業、他的學問、他的笑容、他的尊嚴、甚至他的親情友情——一切卻被硬生生奪走。
數學博士也好,賣豬腳的也好,含著金湯匙長大的也好,在破竹簍度過第一個夜晚的也好,如今都只有一種身分,相似的臉孔,拿著一樣的重大傷病卡,固定每個月做一樣的事。
那是什麼樣的感覺。我不知道,也希望永遠不要知道。我只知道: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一種比最深最沉的夜還晦暗的夢魘——試想:聽見的聲音,可能是幻聽;見到的事物,可能是幻視;堅持的理念,可能是妄想——當一個人再也不能相信自己,甚至無法面對過去發病時候的自己,他還能希冀些什麼?
急性期的康復,只是另一個挑戰的開始。患者就像一顆不適用的螺絲釘,從巨輪中被拋棄,如今,症狀已經緩解,這個世界卻已揚長而去:昔日的玩伴,如今已經成家立業;自己的手足,如今各已展露頭角,一片崢嶸;唯有患者,身無長才,孓然一身,形影相弔。
圖:資料圖庫
這時候,正是旁人伸出援手的時候,然而,面對精神病患,我們卻習慣緊閉心扉。我們告訴自己:他是患者,我們得用特殊的方法來對待。精神病患是可憐的、令人同 情的,卻也是不可信賴的、棘手的。當我們披上工作服,我們盡最大的努力來滿足——或敷衍他們,恨不得他盡速離我們遠去;當我們脫下了工作服,索性自己跑遠 一點。
一位因為腹痛而就診的精神病患表示:當藏青色的精神科就診章從病歷中迸出來時,護士小姐的笑容凍結了。周圍的人開始不自覺地微笑,用一種輕柔卻不甚真切的語氣說話。山雨欲來的沉鬱,在空氣中緩緩旋動,凝成一種模糊、卻堅韌如革的氛圍——他的陳述,通通被忽略了;他的痛楚,也被隱沒了。人們轉而關心一 些瑣碎的事物,諸如:「藥吃了沒?」「有沒有固定就診?」好奇、卻帶了點畏懼的目光從四面八方會聚而來,織成一張綿綿密密的絲網,將他緊緊地纏住,任他怎麼掙扎,也脫不了身。
白色巨塔外的世界,絲網換成了鐵絲網,人們直率將自己的恐懼與嫌惡投擲出來,不能躲,無法解釋,只能加緊腳步,快速的跑遠。一位稱職的會計,就在有 一天,老闆發現她的精神科就診紀錄,剎那,她的數年表現與評價化為烏有。她能向誰投訴?投訴的結果,可能是新聞台旁新增的跑馬燈訊息——精神病患發飆傷人。
輕蔑的眼神,比幻影還恐怖;嫌惡的聲音,比幻聽還傷人。我們使用精神病藥物,讓怪誕的妄想與惱人的幻覺褪去猙獰的面目;我們竭盡所能,說服患者回到所謂的真實。但是,我們又拿什麼樣的「真實」給他們看?
真實是殘酷的,超越它的唯一辦法,就是接納。接納疾病,接納患者,接納家屬,也讓彼此接納。從接納中,火焚的廢墟將再度長出青翠的嫩芽,舊的關係、舊的信念、舊的技能已死,新的關係、新的信念、新的技能卻會更加茂密。
思考變慢?沒關係,教導身邊的人如何對待的方式;記憶變差?沒關係,教導患者使用輔助記憶的方法;人際互動破壞?沒關係,從團體中再次建立社交技能與同理;原本的工作不能勝任?沒關係,重新學習新技能,也許不如原本的工作,卻足以糊口維生。
這全仰賴一個環境的配合。在其中,我們讓康復中的患者保持規律的生活,維持適度的操作,學習生活技能,接受職業訓練,培養人際關係。儘管失去的能力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但是,沒有人能阻止患者學習的新技能。疾病只能奪走既有的事物,卻不能禁止人們追求幸福。
「姿玲已經走了。你不再需要她。」我說。「到日間病房去的。在那裡,你會找到更多的朋友,你也會發現更多值得你去經歷的事。」
男孩靜靜地聽著。
「那是什麼地方?」
男孩猛然仰起頭。
剎那間,我看到另一種新的情緒閃過──
不過,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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