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中,望見最美麗的小事:接受不完好、活出自己的練習...

暗黑中,望見最美麗的小事:接受不完好、活出自己的練習

2016-05-31, on 紓壓良方



《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作者雪兒‧史翠德
化身網路專欄作家Dear Sugar
陪你含淚共讀56則讀者心碎來函及作者暖心又虐心的回覆

  •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從未被發現的廢墟。
  • 一個坦誠的懺悔,一次勇敢的心碎,一個堅定的抉擇……
  • 那是引領我們在生命的長夜裡,不斷前行的隱微星光。

致  最親愛的你:

我是雪兒・史翠德,《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的作者。
當太平洋屋脊步道上一千一百哩的徒步旅程結束後,一切都重新開始了──
Sugar,是我的新身分,一個網站匿名答客問專欄作家。

以Sugar的名義,我在網路上回答了四面八方的人們提出的各種你無法想像的人生難題,
人們開始帶著畸零苦痛的人生傷口來找我,而最不幸的是,它們全是真的。
死亡、疾病、貧窮、外遇、背叛、家暴、性暴力⋯⋯
這些信裡的一切都曾經發生過,每封信都令我心痛窒息、輾轉難眠,
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力給出所有,以最大程度的信任與愛去回應。 

我向你保證,人生不像電影,它只會更真更痛,絕不可能剪輯、快轉、倒帶、暫停,
任何你想要的,它都不會輕易給你。
我曾將自己的故事如實告訴你,現在,我也將這些讀者的信集結成這本書,
你將看到一段段一點也不甜美,但絕對真實的人生-- 

我也試著讓在生活中掙扎抉擇、筋疲力竭的人們知道--

這裡頭的每一封信不只是為那些受傷的靈魂所寫,也是為你而寫,親愛的。
人是無比複雜的,人生也是,它因此疼痛難忍,也因此該死的美麗動人。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能夠解答誰的人生,但我相信任何人都值得一個最誠實而溫柔的提醒,
請讓我透過這本書,對你訴說我認為最好、最值得努力的選擇。


 

雛鳥

親愛的Sugar:

去他媽的、去他媽的、去他媽的什麼鬼?

我這麼問,是因為這個問題適用於我的人生裡,每一天所遭遇的每一件事情。

 

去他媽的什麼鬼

敬上

 

親愛的去他媽的什麼鬼:

我三歲、四歲和五歲時,我父親的父親逼我為他打手槍。我技術爛透了。我的手太小,又抓不住正確的節奏,根本不瞭解自己在做什麼――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不想這麼做。那種痛苦陰鬱、緊張焦慮的感受如此清晰而明確,明確到直到這一刻,我仍然能夠在喉嚨裡感覺到那種多年如一日的反胃與作嘔。我痛恨摩擦我祖父的陰莖,但那時的我無能為力又無計可施,根本沒有其他選擇。我生命裡的那幾年,每週數次,我祖父會幫忙照顧我跟姐姐。在那些日子裡,大多數的時間我都被困在他的房子裡,和他待在一起。他會從褲子裡掏出已經硬了的陰莖,對我說:「過來。」。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我將滿六歲時,我們搬到離他很遠的地方,我的父母隨即離婚。父親自此踏出了我的生活,我再也沒有見過祖父。他六十六歲時死於黑肺症(black lung disease),那年我十五歲。聽到他過世的消息,我不難過,但也並不感到高興。他對我來說什麼都不是,然而他卻如影隨形,他給我的壓迫和他逼我做的事情都化做一條黑暗的河流,在我體內流淌。許多年來,我不曾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暗自期望保持沈默就能讓它消失於無形,或者使它搖身一變,變成我邪惡的小小心靈中憑空捏造的醜陋幻想。但它沒有。它就在那裡,那件讓我想問「去他媽的究竟這是怎麼了」的事情。

那他媽的並沒有什麼,始終都沒有。我的人生一直到最後,也和我祖父迫使我的手對他的陰莖做的事情他媽的毫無關連。但我過了許多年才弄懂這個道理,才真正明白,有些事情就是如此悲傷、如此錯誤、如此無解,以致於你問出的問題就只能孤伶伶佇立在那裡,像硬插在泥濘裡的一支矛。

我憤恨地、激烈地詛咒反抗,試圖找出答案,找出當初祖父逼迫我做那些事,究竟是他媽的怎麼了?去他媽的、去他媽的、去他媽的什麼鬼?

但我永遠擺脫不掉它。他媽的那件事就是不能放我一馬。不斷追問究竟怎麼了,只是將往事重新帶回眼前,盤旋迴繞,歷歷在目。我祖父的陰莖在我的手裡,那段記憶那麼鮮明,那麼近在咫尺,彷彿伸手便能觸碰,如同我的一塊血肉,難以割除。和別人上床時,它會浮現在我腦海;即使沒有做愛時,它依舊陰魂不散,時而驟然閃現,時而入夢糾纏。有一天,我撿到了一隻從樹梢墜地的雛鳥,那段記憶又洶湧而至。

我一直都聽人說,別把地上的幼鳥撿起來。一旦你碰到了牠,鳥媽媽就不會回頭來把孩子帶回巢裡了。但在那時的情況下,這種說法是真是假,都無所謂了――那隻垂死的雛鳥已經回天乏術。牠摔斷了脖子,頭部詭異地垂向一側。我盡力以最輕柔的力道將牠捧在掌心,低低發出咕咕聲試著安撫牠。但每一次我輕聲低喃,牠都被我的聲音嚇得悽慘地掙扎。

不論何時目睹這隻雛鳥的痛苦掙扎,都會令我沈重無比;但那正好是我人生中最瀕臨崩潰的時刻。我的母親才剛過世。她死了,我也像是死了。我已經死了,但我還活著。而我的掌心卻捧著一隻雛鳥,和我一樣,牠還活著,卻已經是死了。我很清楚我只有一個選擇――人道的選擇,但我仍花了大半個小時,才鼓起了勇氣動手。我將雛鳥放進紙袋裡,用雙手悶死牠。

在我的人生裡,沒有一樣東西的消逝與死亡能去得平和而容易,那隻小雛鳥也不例外。在死亡面前,牠沒有輕言放棄。隔著紙袋,我可以感覺得到牠的脈搏跳動,試圖挺身而起;牠近乎透明的皮膚包裹著垂軟疲弱的血肉,同時卻又湧動著兇暴的力量――就和我祖父的陰莖一模一樣。

就在那裡!它又出現了,就在紙袋裡。那個老男人的陰莖的幽魂殘影一直一直都在我雙手之間。但這一次,我知道我該怎麼做。我知道我得用盡全力壓住它,用力到突破自己的極限。它已難免一死。用力不是謀殺,而是慈悲。

這就是那他媽的真相。屬於我的。

也是屬於你的,去他媽的什麼鬼。這個問題並不適用於人生裡每一天所遭遇的每一件事情。如果真是如此,那麼你就是在浪費自己的時間,虛擲自己的人生;如果真是如此,那麼你就是個懶惰散漫的懦夫。而你不會是個懶惰散漫的懦夫。

所以,你應該要問個更好的問題,親愛的。你說,這他媽的什麼鬼――那個「鬼」就是你的人生。面對它,回應它。

Sugar

 

如何掙脫困境

親愛的Sugar:

大約十八個月前,我懷孕了。儘管事發突然,但我和男友決定要生下這個寶寶。這件事並不在預期之中,然而我們非常興奮,滿心期待成為一對父母。這個孩子的到來是受到歡迎的,他是被深深愛著的。我在懷孕六個半月時流產。之後,我再也不曾從打擊裡重新站起來。

每一天,我都想著那個孩子要是活了下來,會是什麼樣子。那是個女孩,她已取了名字。每一天我醒來,想的是「現在我的孩子應該有六個月大了」或是「我的女兒現在應該開始會爬了吧」。有時候,我腦中被「女兒」這個字眼狠狠填滿,一遍一遍又一遍重複播放,再也塞不下任何其他的東西。

當然,我身邊所有人都在懷孕生子;不論走到哪裡,看見的全是幼兒與寶寶們。我得強迫自己為他們感到開心,將我真正感受到的巨大空虛隱藏起來。事實是,我覺得早已痛到麻木,卻不知道為什麼,痛楚還是如此清晰。我的親友們都認為,過了這麼久,我應該已經走出傷痛了。就如同有一個人向我指出的,「只不過是流產而已」,他說。所以我也覺得內疚,對自己深陷沈淪於過去的陰霾,為一個還未出生的孩子哀悼過度而感到羞愧――我應該要瀟灑放下才對。

我很少提起這件事,假裝它從未發生過。我去上班、跟朋友約會、微笑、裝作一切都很好。我的男友對我非常好,給我很大的鼓勵與支持,但我猜他並不瞭解我的狀況有多糟。他想和我結婚,然後再嘗試懷上一個小孩――他認為這會讓我高興起來。但一點都不。這只讓我想狠狠地在他腦袋上揍一拳,痛恨他沒有和我一樣痛苦,一樣受到折磨。

還有我流產的原因。在醫院裡,我的醫生說他並不意外我會流產;因為體重過重,我的懷孕本來就是高風險的。聽到這其實是我的錯,真的很難承受。一部份的我覺得那個醫生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但另一部份的我卻想,「他可能說得對」。這可能真的是我自找的,是我害自己失去了寶寶…每每想到這裡,總令我痛不欲生。有時內疚感太過強烈,我甚至無法呼吸。出院以後,我找了個私人教練,開始節食、減肥――然後情況漸漸失控。有時我會好幾天都不吃東西;有時我又暴飲暴食,把所有視線所及的食物全塞進嘴裡,接著又全吐出來。我花費大量的時間在健身房裡,在跑步機上不停地走,直到再也沒有力氣抬起雙腿。

我的朋友和家人都以為我恢復得很好,Sugar;但事實剛好相反。我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是如何把一切都搞砸了。一切感覺起來都已脫出掌控,我無法處理、無法面對。理智的那個我心裡很清楚,如果再這樣一蹶不振下去,我真的會毀掉自己。我明白,但我不在乎。

我想要知道如何把那個在乎的自己找回來。我想要知道如何才能不那麼羞愧自責――如何才能遏制那個「我殺了我的寶寶」的感受。

我的女兒。她有個名字。她是被愛的。而我覺得這些似乎只有我一個人在乎。而這又讓我覺得自己很傻、很蠢、很沒用,為了近一年前的一個「小小的流產」而哀慟逾恆。我被困住了。

祝順利,

困獸

 

親愛的困獸:

我很遺憾妳的寶貝女兒過世了。真的、真的非常遺憾。我能感覺到妳的痛苦,穿過我的電腦螢幕襲來,劇烈地顫抖著。這是很自然的;本來就是這樣子的。儘管我們生活在一個不斷試圖抑制真實情感的時空與文化中,但當真正可怕的事情發生時,痛楚與挫折依然是我們最真實、最自然的反應。

那些說妳「現在應該要放下妳女兒的死了」的聲音――別聽他們的。最大聲宣傳這種說法的人,往往從未遭遇過任何需要他們「放下」的事情;或者至少,沒有碰過真正會令一個人的世界天翻地覆、心靈受創的經歷。在他們之中,有些是真心以為自己在想辦法減少妳的痛苦,在「幫妳的忙」;有些對妳遭遇的極端不幸感到恐慌不安,於是試著用言語將妳的悲慟驅散。這些人裡面,很多都是真心愛妳、也值得妳的愛回報的人;但在療傷癒合、撫平妳失去女兒的創痛的路上,他們沒有辦法給予妳足夠幫助。

他們活在「地球」。妳活在「我的寶寶死了」這個星球上。

妳似乎覺得自己是孤軍奮戰的――但妳不是。在別的地方,也有女性正閱讀這篇文章,眼中滿是淚水;也有人鎮日對著自己不斷重複默唸著:女兒、女兒或是兒子、兒子…;也有人為了各種自己曾做過或沒有做的事情日夜飽受折磨,害怕那正是她們的孩子夭折的肇因。妳得找到這些女人,她們是妳的盟友。

我明白,因為我也曾在幾個非地球的地方住過。

與一個和妳有過相似經歷、因此瞬間就能明白妳所說的感受的人交流,即使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帶來的療癒力量亦是彌足珍貴、強大無比。打電話給當地的醫院、生產中心,詢問有關針對在生產前後失去了寶寶的人所組成的互助團體資訊。閱讀伊莉莎白·麥克萊肯(Elizabeth McCracken)的自傳《虛幻臆想的完美翻版》(An Exact Replica of a Figment of My Imagination*注3)。找到適合妳情況的線上社群,讓妳無須戴上面具假作坦然不介意,也能侃侃而談與人交流。

另外,不要再瞞著妳貼心的男友了。告訴他妳有多想一拳揍在他腦袋上,再告訴他妳為什麼有這種感受。問他對你們的女兒過世有什麼想法,然後耐心傾聽,盡可能不要將他的經驗拿來和妳自己的做比較。我認為妳需要一個心理治療師(妳應該自己一個人去,也應該和男友一起去)。我強烈建議妳今天就拿起電話預約。心理治療師能協助妳將那些深藏心底的複雜哀慟挖掘出來,細細檢視,並幫妳面對、處理妳的(或許是情境性的)憂鬱症。

這就是能讓妳脫困的方法,困獸。主動伸出手,去摸索、去觸碰、去探尋。並非要妳從此把深愛的女兒拋在腦後,而是過回屬於自己的人生――依然包含了失去她的悲痛,但不至於被這種悲痛所綁架而失去生氣;妳最終將一步步來到一個階段,仍舊哀悼她的夭折,卻也覺得自己非常幸運,曾得到了愛她的機會。那是一個情感濃烈、漫無邊際的所在,充滿著駭人扭曲的美與無盡的黑暗與隱約閃爍的微光。妳得非常、非常、非常努力才能到達那裡;但妳可以的。透過妳信中那閃耀著哀慟悲傷光芒的每一個字,我看得出來,妳是個能夠勇敢遠行至那一端的女人。

擁有「Sugar」這個身份,有時會像幽靈一樣縈繞徘徊,揮之不去。這很有趣、很好玩;非常引人入勝又令人著迷。但往往每隔一陣子,就會有一個問題悄然滲透我的腦海,就像是我在創作其他形式的作品時,那些溜進我腦中的角色、場景、情境一般,令我魂縈夢牽。我無法放手。我回答了問題,但還有某種懸而未決的東西;在我弄明白究竟那是什麼之前,這封回信都不算真正寫完了。我能感覺它在那裡,便如豌豆公主*注4能感覺到藏在二十層床墊和二十層羽絨被底下的那顆豆子一樣。不將它拿走,我就無法高枕安眠。這正是我在看見妳的來信後的感受,親愛的。所以,妳當然應該要找到屬於妳的族群與盟友、和妳男友好好對話、預約心理治療師⋯⋯但我還有其他更真實的話想對妳說。

幾年前,我接手了一所中學的輔導課程,這群剛踏入青春期、勉強可以算是少女的女孩,多數是就讀七、八年級的貧窮白人小孩,沒人有稱職的父親――有人的父親在坐牢,有的根本「父不詳」,有的流落街頭嗑藥吸毒,有的甚至跟她們上床。而她們的母親,大半是沈淪於毒品與酒精之中的年輕女性,往往本身就有施虐的傾向。這二十幾名被學校教職員評為「高風險群」的女孩被分派給我,我們以團體的方式聚會,也常一對一見面。

我的職稱是青少年倡權顧問(youth advocate)。我應抱持無條件的、正面的尊重態度,幫助這些女孩「成功達到目的」。儘管她們的人生中充斥著混亂、墮落、焦慮、痛苦的悲慘景況。所謂成功達到目的,指的是在高中畢業以前沒有不小心懷孕,也沒有被扔進牢裡,並且最終可以保住一份塔可鐘(Taco Bell)快餐店或是沃爾瑪(Walmart)超市的工作。就只是這樣而已!那是如此渺小的目標,卻又艱難無比,像是企圖用你的小指去推動一台貨櫃車一般――一如螳臂擋車。

嚴格地說,我並沒有資格擔任什麼「青少年倡權顧問」,我從來沒有從事過與青少年相關的工作,沒有對任何人提供過諮詢,更沒有教育或心理學的學位。在過去的幾年裡,為了餬口,我是個端盤子的服務生,並把握每一段空檔拼命寫作。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我非常想要這個職位。於是我說服校方給我這個機會。

理論上,我不該讓那群女孩知道我是刻意要幫她們「成功達陣」。我應該要帶她們去一些從未去過的地方、做一些從未做過的事情,潤物細無聲,悄悄地潛移默化。我帶她們去攀岩場、看芭蕾表演,還去了一間獨立書店參與詩篇朗讀。這麼做的目的在於,如果她們喜歡憑藉著塑膠鵝卵石做的扶手和足踏,將自己如花初綻的青春軀體一步步拉上人造岩壁,那麼或許她們就不會隨隨便便讓自己懷孕。如果她們能夠捕捉到藝術之美――真切鮮活在眼前創造誕生的藝術之美――那麼或許她們就不會在僅十五歲時就染上安非他命毒癮或是偷拿別人的錢包然後入獄服刑。

相反的,她們會長大,然後在沃爾瑪找個工作餬口。這就是我這個職位的期許、目的、以及學校付我薪水的原因。而在做這些潛移默化的事情的同時,我還應該對她們談及性、毒品、男孩、母親、感情、做作業的好習慣、自尊的重要性等等話題,誠實回答她們的所有問題,並且以同樣無條件的、正面的尊重態度面對她們告訴我的所有故事。

最初,我其實很怕她們――怕得要命。她們十三歲;我二十八。她們的名字絕大多數不外乎以下三個:克莉絲朵(Crystal)、布蘭妮(Brittany)、或是黛希蕾(Desiré)。這群女孩疏離、乖戾、無禮、拒人於千里之外,對一切嗤之以鼻。她們以各式女用美妝品和髮妝品將自己層層覆蓋包裹起來,那些東西聞起來全都有點像草莓口味的口香糖。世上的一切她們都討厭,所有的事情都又無聊、又蠢,不是超級「酷」就是超級「基」(gay*注5)――我得開口禁止她們用「基」這個字來作為「蠢」的代名詞,而她們則認為我非常「甲」(fag*注6),竟然以為她們說很「基」真的是指同性戀的意思――當然,我又不得不再一次叫她們不要使用「甲」這個詞,結果這讓我們都笑了出來。過了一會兒,我將事先買好的日誌本分發給她們。

「給我們的?我們能留下嗎?」她們嚷嚷起來,快樂又滿是企盼的女孩嗓音迴響著。

「可以。」我說,「打開吧!」

我要求她們每個人在本子裡寫下關於自己的事情――三件真的,還有另一件是假的――然後我們圍成一圈,輪流大聲唸出來,猜測哪一條才是謊話。活動才進行了一半,她們已經變得很愛很愛我了。

不是愛上「我」,而是愛上我對她們而言所扮演的角色;或者,也不是因為我的角色,而是我對待她們的方式:一種無條件的、正面的尊重態度。

我從來沒有像這樣成為矚目與渴望的焦點。如果那天我的頭髮上別著一根小花髮夾,她們會想把它拿下來,別到自己的頭髮上去。如果我有一隻筆,她們就問我是否可以送給她們。如果我有一塊三明治,她們會想咬一口嚐嚐味道。如果我帶著皮包,她們會想看看裡面裝了什麼。更重要的是,她們想要把所有的事都告訴我。所有的事。於是,她們將關於自己的一切,真的全都告訴了我。

我聽著,不得不瞇起了眼睛,彷彿這個動作能築起一道防護牆,讓那些駭人聽聞、恐怖至極、難以置信、悽慘可悲、殘酷無情的事情離我遠一點,不要那麼清晰而可怖。她們告訴我的一切,讓我事後緊緊關上了辦公室的門,哭得撕心裂肺難以自已――那一樁接著一樁、無休無止的虐待、背叛、忽視、毀滅,太多的不幸不斷迴繞、蔓生,彷彿雜亂的藤蔓瘋長,纏繞糾結變形扭曲,最終成為一團永恆無解的絕望境地。

其中一個女孩長得非常美,有點像年輕版的伊莉莎白·泰勒(Elizabeth Taylor),只是沒有那誘人的臀線。她有著剔透無瑕的皮膚,水藍的雙眼,光澤如鏡的一頭黑色長髮,胸部很豐滿,其他部分卻窈窕有致,像是模特兒一般的苗條身材。我認識她時,她才剛滿十三歲,卻已經與五個男人上過床,口交的人數更是這個的兩倍。她第一次的性經驗發生在十一歲,對象是她母親的前男友――那個傢伙如今正因為偷了台電視而蹲在牢裡。她現任的情人三十二歲;大多數的日子裡,他會到學校的停車場邊接她放學。我說服了她跟我去趟計劃生育中心,注射一劑狄波-普維拉(Depo-Provera)[1] 。但在我們抵達以後,她最終並沒有打那一針。她拒絕讓女性醫師內診,醫生也不願在未進行婦科骨盆腔檢查的情況下為她注射避孕藥劑。她不斷哭泣、哭泣、再哭泣,哭得聲嘶力竭、肝腸寸斷,聲音裡的痛楚與恐懼會讓你以為有人走進房間裡,拿著燒紅的熨斗狠狠烙在她漂亮的臀部上。我費盡口舌,試圖以言語安撫她、鼓舞她、給她力量;而那名女醫師說話的聲調令人安心,但帶著一絲威嚴,極具說服力。然而那個女孩――那個在剛滿十三歲的年紀就已和五名男性上床、為十名男性口交的女孩――卻抵死不從,即使那房間燈光明亮,只有兩名心懷善意的女性陪伴,她就是不肯躺在內診檢查椅上短短三分鐘的時間。

另外一個女孩,她穿著寬大得離譜的帽T,衣長及膝,不論天氣冷暖,總將帽子拉過頭頂。染成龐克粉紅的厚重頭髮,窗簾般蓋住了她的面龐,看來就像是她身體前後都是背面,沒有臉。要走動的時候,她會小心翼翼地將頭側向不同的方向,然後從那一簾長髮底下悄悄向外窺視。長達數週的時間,她都拒絕說話;她是最後一個開口問能不能把我的筆送給她的女孩。想和她拉近關係,就像是要討好一隻難馴的野貓一樣困難――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邁進一步,後退數里。但當我終於馴服了她的時候,她將長髮分開,露出蒼白、脆弱、滿是青春痘的臉。她告訴我,大多數的晚上,她都在與母親一起生活的公寓後方一條小巷子裡過夜,睡在破敗坍塌的小棚屋裡,因為她無法忍受跟母親共處一室,無法忍受母親的咆哮、謾罵、狂怒、酗酒,甚至有時會變得暴力、動手打人。她將帽T的袖子捲起來,讓我看手臂上的累累刀痕;那是她一遍又一遍用刮鬍刀片自己劃出來的,因為「這麼做感覺真的很棒」。

還有一個女孩,她母親的男友抓狂的時候,將她拖到後院裡,打開水龍頭,把水管裡冰冷的水往她臉上灌,直到她幾乎淹死,然後將她鎖在屋外整整兩個小時。那時是十一月,氣溫只有四十幾度(*注7)。這不是他第一次這麼做;自然也不是最後一次。

我告訴那群女孩們,這些事情是不對的,不能容忍的,犯法的。我說,我要打電話告發,相關單位會介入,然後這一切都會停止的。我打電話給警察局和州立兒童保護部門,天天都打,但日復一日,沒有人做出任何應對措施。一個人都沒有。一個動作都沒有。從來沒有。不論那個男人在他的後院裡,多少次拿起水管,幾乎將那小女孩淹死;不論那名三十二歲的成年男子,多少次從校園停車場接走一個胸部豐滿的十三歲少女;也不論那身著帽T的無臉女孩,多少次必須在巷弄的小棚架底下過夜,以躲避母親的狂怒――始終無人行動,無人介入。

我的人生並非一帆風順。我有屬於我的艱難和悲痛。我以為自己非常瞭解這個世界是如何運行的,然而這一切令我驚詫愕然、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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